在都市，时间是一条粗暴的河流，从你早上睁眼开始，它就伙同马达声、汽笛声、秧歌声等各种喧嚣将你绑架，把你裹挟成一棵稗草，一粒微尘，与泥沙俱下，匆匆流向傍晚和深夜。你看不清岸上的雨花石风景，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。“忙”，成了都市人的口头禅。一天又一天，你在时间的激流中辗转沉浮，但究竟忙了些什么，每晚睡前回想，总不免茫然。

     可是，置身都市，你永远上不了岸，你只能做一棵稗草或一粒微尘。唯一的办法是出逃，逃往乡野和山水。这也是我为什么总喜欢出差的原因之一。我选择出差，不爱去上海、广州这样的大城市，因为我觉得所有的城市大同小异，尽管它们都有各自不同的历史遗迹，可是这些遗迹几乎被城市的喧嚣遮蔽了，趋同了。我喜欢去偏僻的地方、有雨花石www.gaoshengstone.com山水的地方。这里的山水可不是张家界、九寨沟那样人满为患的风景名胜，而是名不见经传的荒山野水。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地方，一是图空气好水好，二是安静。只有在这种远离喧嚣的地方，我才能感觉自己坐在时间的岸上，成了时间的主人。

    我第一次有这种登岸的感觉，是在二十年前，我上大四，即将大学毕业的时候，我和一位同学到京西门头沟实习，调查流传在这一带的梆子戏。那时的京郊和我老家的农村没什么区别，看不出天子脚下的任何痕迹。我们在一个小山村听完一位七十多岁老大爷高亢苍凉的演唱，告辞返回住所。已是日落时分，太阳像一颗鲜红的桃子，挂在树梢，浓艳得欲滴出水来，一点不像城里的太阳，病恹恹的，似乎患了营养不良。我和同学在马路边坐下来，睁大眼睛赏日落。周围静极了，一辆车也没有，又没有行人，似乎世界只留下了我们两条光棍。听得见时间滴滴答答走动的脚步声。先是几只鸟儿啁啾着从远方飞来，要拉动夜幕，可是它们的力量毕竟太小了，连幕布的一个角都拉不动，索性钻到巢中歇息去了。太阳的颜色由鲜红而深红而暗红，天色也就由明亮而微亮而暗黑，最后太阳一点点地没到雨花石山下，夜幕才慢慢合上。幕布并不是漆黑一片，因为有火烧云在与夜色做最后的较量。当黑暗以为自己统治了一切的时候，忽然有几颗顽皮的星星蹦了出来，在幕布上挤眉弄眼地秀光彩，这个说“我最亮”，那个说“我比你还亮”，继而夜空中出现了更多精灵一样的眼睛——那是替太阳值夜班的星星们。这个时候，远方的树成了一幅幅美丽的剪影，而我和同学成了两尊凝固的雕像。在城市，常常觉得天一下子就黑了，可是在这个小山村，我才体会到由日落至暮色至夜色，时光老人竟像个表演艺术家，要创作色调如此丰富的绘画。要不是肚子咕噜噜的提醒，我想我们是可以坐待东方破晓的。

    几天之后，我返回了学校。一进校园，看着同学们敲着饭盆冲往食堂的场面，听着宿舍里为留京还是回老家争吵不已的声音，打量着昔日同窗为找工作明争暗斗，一副副高深莫测的面孔，我突然觉得面前的世界是那么荒谬可笑，而大山深处的那个村子却是那么温柔可亲。大学毕业、找工作是严酷的现实，可是它们一点也不真实；静谧的雨花石山村、辉煌的落日是完美的真实，可是它代替不了现实，而如一场梦，一场遥远的梦。

    可是很多时候，我宁愿呆在梦中不愿醒来。我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，而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。虽然我最终选择留在了都市，却一次次地出逃，一次次地外出寻梦。好在我的老家在雨花石乡村，我的根在那里，我的时间之岸也在那里，所以每年我都要回家小住几天。

    其实，不管是在乡间还是都市，时间都是一条粗暴的河流，它把人裹挟成一棵稗草，一粒微尘，与雨花石泥沙俱下，匆匆流向傍晚和深夜。没有人能生活在时间之外，但你却可以选择生活在时间之岸——逃离时间的旋涡或者既定的生活轨道，慢下来，静下来，做个旁观的智者，做自己时间的主人。有道是“山中方七日，世上已千年”，多令人羡慕啊。咱修不成仙，修个世内高人也不错吧？